第16章 第十六章

那日之后，西临曌许久都没有见到檀溪，日子过的如水般平静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日她又到檀老爷书房听父亲讲学，一如既往在书房外门口等候，今日檀老爷没有按时辰来，也没有令仆从通知她。她站了一会儿，看天边黑云袭来，树叶应风而动，眼看大雨将至，心中异常烦闷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一会儿，檀老爷在那风中赶过来，疾风席卷他的官袍，枯叶也卷在其中，他神色凝重，看见了西临曌慈爱一笑：“快下雨了，赶紧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老爷神色匆匆，放下手中卷章对西临曌道：“近日皇城动荡，朝臣被打压得紧，斩了许多，也流放了许多。”他在西临曌面前从不避讳什么，朝中局势都与她一同商议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拿过那纸卷上名单一看，说道：“这些明里暗里都是宣王的拥簇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错，陛下忌惮宣王已久，现今有意打压宣王势力，连带着一些无辜的朝臣也……。朝中正是多事之秋，你与溪儿行事都要谨慎些，这书先停几日，待我处理完毕，再来教授于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远离官场已久，对朝中事物没有檀老爷敏感，但从字里行间也知形势严峻。“父亲，有什么儿媳可以帮忙的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檀老爷欣慰一笑，“我不涉党争，就是比平时繁忙了些，自己倒也顾得过来，我交给你的那些，你日常勤加练习。曌儿，这几日歇息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一拜，“孩儿不能为父亲分忧，实属惶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便替我多看着溪儿，那孩子性子野，需得你这般懂事明理之人看护。”檀老爷一向放心这个儿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老爷看窗外大雨将至，便道：“等雨停了再走，我从太学拿了几本书，都是孤本，你可以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谢父亲。”西临曌拿起书，其中有当朝大家的亲笔，还有些杂文异录，随意翻看几本都甚是有趣。正翻到《东志华录》中有一项记载到大靖以东的岛国东岛千国的北部国家，奕唯国中有一种秘术叫驻颜束，西临曌笑道：“这书倒有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老爷看一眼书名，解释道：“东岛千国向来神秘，被大靖游学者写得神乎其乎，你全当故事看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书中写得逼真精巧，似是真有其事一般。”西临曌想起噙香说的‘南有易容法，北有驻颜束’，心中不禁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 檀老爷忧心案牍，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，提起狼毫，浓墨在笔尖凝聚欲滴，他突然看着西临曌，似是随口一问：“倘若有一日宣王反了，曌儿是拥护谁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此话问得西临曌眉间一挑，诧异地抬起头，檀老爷见她反应如此之大，笑着让她宽心，说道：“你莫紧张，我是问你，在当今陛下与宣王之间，你更看好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老爷此话一问，似是随口之言，可西临曌却不敢随口去答，只小心翼翼地说道：“陛下与宣王都是天人之资，我西临家自是拥天下之明主。”西临曌这话，答了也似没答。檀老爷‘嗯’了一声，又低下头去写着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，少夫人，蔻夫人来了。”老家的老仆轻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檀老爷一拧眉，瞧着西临曌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答道：“父亲，蔻夫人是与我来学舞的。”她避过檀溪不谈，见檀老爷果然舒展了眉

        毛：“那你便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西临曌行了礼，与蒲伶一起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团浓烈的黑云飘到了头顶，方才的大风骤然停了下来，只留漫天的乌云，大有一股风雨来前的平静。天空中黑得叫人看不清眼前景致，不一会儿，疾风满院大雨滂沱而下。蒲伶将油纸伞撑在西临曌头上，两人孤零零地行在雨中，油纸伞上噼里啪啦的雨滴声一点一点敲进了两人的心里。

        穿过长廊时，西临曌偏头看见亭中的芭蕉叶在雨中倔强翻腾，雨水滴在叶上溅起水珠四散，滴进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来到府门外，风雨中有辆青璎朱盖的马车正徐徐行来，马车四周修饰金黄，车帘上绣着金黄的风尾，银丝绕之，侍女八位，侍卫无数，天子威严，荣宠泼天。即便在大雨中，那仪仗也不歪不斜，井然有序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从未仔细看过蔻华，唯有的两次相见也似是隔着山海。一次是刚回大靖，令仪楼下的匆匆一见，那时她心烦意乱，没将眼前人看仔细。再有就是宫宴上的远观，两人隔着朝臣与红毯，隔着檀溪与天子远远地互相对视与欣赏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知道面前这个身为大靖第一美人的皇妃怎样的性格，外人传言她性质华淡，温柔可人，颇有大家风范，可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，她在初秋的凉雨中，手心竟然捏了出一层湿意。

        来人，掀帘、下轿、微笑，动作是极为优雅自持，西临曌带领众人参拜，却被蔻华轻轻拖住了手肘，对面人温声道：“本宫正二品皇妃，实在受不起这一拜。”蔻华的手心极凉，即便隔着轻纱西临曌也能感觉到那从手心里穿来的清凉之感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抬头，对面女子的面容展现在眼前，玉儿般的一张脸，挑不出半点瑕疵，唇红且软，眉目中含着点秋意，即便是笑也是清冷高华，未有半点俗尘。雨水沾湿了她墨发，鬓边的发丝贴在脸上，雾一般的脸朦在水汽中，美得人惊心动魄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顺势起身，对身边人道：“秋雨甚凉，准备些碳火与干净的鞋袜送到前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前殿乃是檀家备客之所，蔻华闻言说道：“何以叨扰太傅，我本是来和妹妹学舞的，妹妹殿中一叙便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见身边人众多也不再反驳，便令人在沉芜殿前厅准备了茶水。蔻华走在身前，一身的白裙逶地，颇具姿态。

        经过长廊时西临曌又看了一眼那芭蕉，叶已经完全蔫耷，落在地上不成样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厅上备了茶，是顶好的春叶尖，两人喝着茶就着炭火看着院中，雨滴如珠串子似得从檐上落下来，敲在地面上。院外的人在门前远远一看，两人端坐在沉芜院的厅前，好似一幅水墨画般立在雨中，悠然深长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率先开了口，说了些北姜舞的领会与技巧，而蔻华看着院外的雨，一直在瞧着落叶，似是在听着。西临曌看蔻华的眼神，也知不是在认真听，但她却不能不讲，还欲讲一些，蔻华突然出声了“妹妹觉得陛下准许我过来，真的是为了让我来学舞的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顿住不说了，她当然不这么觉得，便也不拐弯抹角，说道：“今日夫人来的急，檀溪应该还未来得及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蔻华回看西临曌，目光中有一丝柔静，“妹妹多虑了，本宫是来找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摩挲着茶杯的纤指一顿，思索片刻后问道：“娘娘有何吩咐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宫宴那日，本宫求着陛下让我来见你，就是为了了断一些事，我与檀溪的事。”蔻华神色淡然，说起檀溪时也没了往日了奕奕神采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内心道：“你与檀溪的事，来找我干甚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窗外雨声不停，室内茶香清韵，身侧除了西临曌再无他人，蔻华便放开了自己，温声说了起来：“我与阿溪青梅竹马、两心相许，想必这些事你也有听闻。”见西临曌颔首，她才继续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日宫宴上，撞见我俩在一起的人应该也是你吧？那晚你刚走，檀溪便匆匆跑出去了，从他焦急的眼神中我便明白，当初那个护我如命的少年已经不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与檀溪有过很深的过往，幼时他背我过河，替我提鞋，给我摘青梅，为我遮风避雪，我俩从六岁一直走到十七岁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七岁是最好的年纪，少年鲜衣怒马，少女红妆含羞，一切都是那么的明艳与美好，我以为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。直到陛下一旨入宫，我成了大靖最受宠的妃子，万人追捧，百民羡艳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西临曌，我很羡慕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望着院中的高墙没有回头，说道：“你怎知你现在所有的，又不是别人羡慕的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蔻华自顾说下去，“阿溪没有对不起我，他在滔滔的皇权之下，在宁国侯府外给了我一个盛大的别离，用那样直白痛苦的方式。我本应该安心接受这份别离，但我不甘心，所以百般纠缠怨念，似是想在这皇城之中拼得一个出口，可是这樊笼牢不可破。

        你们去拜见太后的那日，我晕倒在殿前，他在我醒后，恭恭敬敬地站在我床前，对我说道：‘你如今已是帝王妃，被逞强，别执拗，真心爱护也好，假意争宠也罢，别委屈了你自己。’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话那样的冷，好似一个陌不相识的路人，任我歇斯底里后，他最终还是抱住了我，用我们还在一起时的语气温柔说：‘我如今已经有妻，黑是黑了点，是我明媒正娶的，也是我今后要放在心尖上宠的。我喜欢过你，可是我也告别了。’

        宫宴那日，我看见他在宫宴上对你慌张的醋意和关心，便知彼时已去，眼前人已非昨日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羡慕你，是你的现在和将来，可以无忧无虑地拥有阿溪全部的爱情。而我，将要在那深宫里，去和天下争一个位分，去和后宫三千争一个男人。我将在用无休止的斗争中，奉献我的容颜和纯善。

        朱颜辞镜花辞树，天下凄苦有谁知？”

        院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些，几乎看不清树木，只有阵阵雨幕笼罩在两人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夫人，檀溪或许没有那么喜欢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蔻华一笑，“或许没有，或许你心里有一张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高墙外的天阴沉沉，雨也并未停歇，有几个仆从打着伞从院前走过，不一会儿便被暴雨淋湿，只能悻悻躲在廊下。西临曌猜想檀溪该到家了，刚欲问蔻夫人是否要见檀溪，转头过去，突然瞥见她额前渗出细汗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一惊，面前的蔻华惊呼‘啊’地一声，摔倒在地。瓷白的面容因痛苦扭曲，鬓边的墨发也因汗水紧贴肌肤，她在痛苦地□□，嘴唇惨白如纸，唇间翕动喃喃着痛苦。这一下变故突生，一时之间谁也没没有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面前人嘴角殷红的鲜血流入五指，苍白的手指不住抓着自己的手臂，西临曌扶着蔻华大喊道：“寇夫人中毒了，叫大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沉芜院内骤然乱了起来，蔻华身边的灵苑扑了过来一把推开西临曌，大喊道：“娘娘……”西临曌被推了一个趔趄，沾着鲜血的双手扶住身后的桌椅，看着厅中慌忙的众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跟来的护卫全部一拥进沉芜殿，长靴沾着泥土踩进了沉芜院的大门，几人将西临曌团团围住，似有要捉拿西临曌的架势。西临曌冷艳瞧着都城卫大喊道：“谁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护卫手里的刀已拔出，一时间形成对峙的局势，但是谁也不敢拿西临曌。便是在这瓢泼的大雨中，殿内一派寂静，刀光铮亮，任是谁也不敢先动手。

        蔻华的身子软下去，嘴角不断流出鲜血，灵苑哭着将她抱紧怀里。西临曌吼道：“还不赶紧去宫中请太医，难道想让你主子死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灵苑在殿门前狠狠地盯着西临曌，吩咐道：“娘娘是天子皇妃，尊荣无限，今日在太傅府中身中剧毒，与太傅府脱不了干系。给我把今日娘娘接触的东西都带走，我要请求御审。”她看向西临曌，一字一句直指太傅府。

        雪白的宫裙长沾满了鲜血，蔻华盯着沉芜院顶的壁画，五脏六腑都是撕裂般的痛，痛得她想要死。她不知道厅上众人在吵什么，乱糟糟的一片混乱，不一会儿，厅中突然安静了下来，一袭玄色衣袍冲进了人群，进入了她的视线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一双温暖的手，熟悉的面容轮廓，她忽然低声呜呜地哭了起来：“阿溪，我好痛。”那样的轻语，带着万分的温柔期盼，绵软无力地叫人心疼。

        便是在那样的情景之下，西临曌眼睁睁看着蔻华挽上檀溪的脖颈，浑身的鲜血，楚楚可怜攀在他怀里。檀溪隔着都城卫看着她，如在看一个陌生人，眼神冷得可怕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突然被一个坚硬的重物砸到了手指骨节，疼地她清醒了片刻，随后听见檀溪冷冷的声音，似是从雨幕中传来，如天边的恶兽笼罩着她，“西临曌，你对得起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拾起砸在她手上又掉在地下的木盒，没有打开。她站在众人中央，异常地冷静，眼神越过木盒看向众人，直至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执一把三十二骨节的油纸伞，独立于雨中，雨水打在油纸伞上溅起的水花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，将她笼罩在天地之间。她站在伞下注视着西临曌，那样柔媚的眼睛里却装着悲悯，她看着她，如俯瞰众生。

        天子皇妃就倒在她身前，厅中只有她一人，她无法辩驳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轻描淡写地将嘴角弯起一个弧度，笑看众人，“谁要拿我，便让陛下亲自下旨，没有旨意我看谁敢动我。”她语气坚毅，听得护卫为之一震。

        便是在这样的决然里，她看着檀溪抱着蔻华在雨中回望，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。京都的这场雨下的真大，大到足以将那刚溃堤的心墙，又重新垒上了一层厚瓦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妃中毒一事，瞬间震惊了整个帝京。皇宫里的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，才将那中毒的皇妃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，帝京的百姓都知，等皇妃养好了伤势，便是该秋后算账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帝京里的风声过了一批又一批，那深宫中的陛下就是毫无动静。

        蔻国公因着这事，上了好几道折子请求陛下处置西临曌，闹了又闹，陛下就是不给个准话。灵苑手里的东西也是查了又查，也没有查出半点端倪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过了月余，天子终于派了个大理寺的寺正过来调查。如谋害皇妃此等大事，便是寺卿亲自督查也不为过，陛下如今只派了个寺正，众人便知陛下此举是不欲追究西临曌。蔻国公一听这事气的双腿发麻，直接卧床病倒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此一间月，西临曌还是如往常一般，跟檀老爷和夫人学习，那件事就犹如没有发生过一样，檀老爷也从不提蔻国公朝堂上参西临曌之事，依旧平和地犹如往常。

        唯有檀溪，两人见面多有生分，他几次拦住西临曌欲解释，西临曌都是淡淡地走开了。两人同一屋檐之下，相见总有几分冷淡。

        某一次与檀溪擦肩而过时，西临曌突然回过身问他：“那时候的你，是相信我的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犹豫了片刻，抬起头时却发现西临曌已经不见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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