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第十三章

轻纱一揭，西临曌冷酷的面容近在咫尺，眸子似笑非笑，直勾勾地盯着他，讽刺道：“夫君好雅兴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面容惊诧，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浓妆重抹的西临曌，战战兢兢问道：“夫……夫人？”随后似是确认，讪讪道：“那个……夫人，你听我解释……”他话还未说完，便被西临曌的纤指堵住嘴，她皓腕间凝出来的梨花清香飘到了他的心间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将他塞在床上被褥覆之，香帐放下隔出两道身影，香案上的金炉里烧着不知名的香，两旁的红烛发着微弱的光，似是与窗外明媚的日光要争出个高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烛火的细光将西临曌高挑的身影投在帐上，她覆着面纱，将金簪插到鬓间，轻声对檀溪说：“一会儿我与薛文季有事要谈，你若听到了什么便当做未听到。还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低声中似是有一丝关怀，“你不要露面，免得我问出什么，连累你们檀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见薛谦还在第二扇屏风前，索性支起身子，将头抵在手心，侧着身一股看戏的模样“夫人要如何追问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话一落音，屏风后便出现薛谦的身影，西临曌冷笑一声：“如何问？当然是用刀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毕闪身向前，腰间抽出一把匕首，使了招‘西子游梦’便欺近薛谦。那薛谦本也是军旅子弟，自是有些武功，一见来势不妙，举起手边的瓜果盘挡住了西临曌的去路，施展轻功就往窗外跃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反应也快，扯下梁上的红绸，红铃轻响，便缠住了薛谦的脚。薛谦把持不住，摔在窗沿上，撞地头破血流，下一刻匕首的一端插入他身后的窗沿，手柄在耳边晃出巨大的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面覆轻纱，稳步向前，居高临下地盯着薛谦，只见他面容扭曲，恶狠狠地盯着西临曌：“你是什么人？知道我爹是谁吗？竟敢抓我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轻笑，轻柔地唤了声：“薛公子”算是回答他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 薛谦听不出面前女子的声音，也不知道对方来头，颤颤巍巍也没敢细看她，只能强装镇静道：“你即知道，那就是要钱了？”见面前女子不答话，他便再试探性的说道：“还是要权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薛谦稳住声音，“你若是肯放了我，千金不再话下，若是姑娘求权，或是为他人求取权柄，我薛家也能做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面前女子笑道：“你们薛家本领通天，金钱权柄翻手之间。可我如今哪个都不想要，只想问薛公子一个小小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谦闻言放下心，语气也稍有缓和：“姑娘请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同德二年，你们薛家支了一百两银子给了城外一户姓郑的人家。一百两，足以让寻常农家人衣食无忧十几年，薛家多金，但也不至散财至此。后来我又往下查，郑家有个儿子正是镇西军，左八营的百户长，若我没记错的话，当年北牧河之战，随沈大人前去救援的军队正是镇西军的左八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谦被西临曌狠狠地盯着，脊背已留下一串冷汗，但他神思还算明智，知道面前女子所指之事，必定是巨人谷一战，青璎女将陷落之事。可这一战他知之甚少，派遣援兵都是他父亲亲力亲为，半点都不经他人之手，面对此刻女子的逼问，他终于从中嗅出了点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相通这个关节，薛谦放开紧绷的手脚，看向来人，对面女子妆容浓艳，但细看之下还是能分辨出一二，“你是西临曌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见西临曌没有反驳，薛谦反而放下心来一副泰然处之德模样，笑道：“郑绪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闻言西临曌并不意外，“果然如此。”说着便放开了薛谦，“那公子请自便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简单？”薛谦闻言警惕地看着西临曌，起身缓缓走向大门边，待快要出门时这才确信西临曌的确是让他走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是不是出于好意，薛谦在走出房门时，还是回过头来对她说，“将军，奉劝一句，好好做太傅儿媳，安然无恙即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”西临曌轻飘飘的一声，好似听了，又好似没听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门被关上，檀溪从帐中探出头，全当作未听到两人的对话，几近谄媚地说了句：“夫人真好看，这水粉挑得好，蔻丹也是鲜红欲滴的。”说罢穿上靴子，站到西临曌身旁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指了指床后，“你的姑娘在红帐后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嘿嘿一笑：“夫人说笑了，我本就是来找薛谦的。什么姑娘、花魁的，哪里及得上夫人万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来找薛谦作甚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交个朋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看着檀溪，显然是不信的，但她也不多过问，毕竟两人这凤楼之行，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，只不过的因缘巧合里，他们窥见了对方万分之一的密事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料理明白后，从身旁的花窗中飞出，携着热浪穿梭在长阙河畔的屋顶上。盛夏阳光炽热，白色的光照的人眼睛生疼，檀溪在屋顶上跑了一会儿便顶不住了，大声嚷嚷道：“阿曌，歇一会吧。”脚下使力，加快几步追上西临曌，牵着她飞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落入一条长巷里，两侧是一人多高的围墙，高出檀溪约摸一尺，庭中梨树上的小果茂密，从墙的那边探出来，从中犹可见春时梨花繁盛景象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还在裳着春意，听见檀溪说道：“到这儿了，我带你去吃长阙河畔独此一家的馄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檀公子于这烟花之地倒是很轻车熟路。”西临曌揶揄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檀溪拉过她的手，“阿曌以后唤我阿溪便好。如今我俩已是夫妻，檀公子未免过于冷淡疏离。”他望着树上残留的未败的梨花，又看看那初生的小果“我说让阿曌正视我，却也希望阿曌在我百般努力下，也能有小小的改变，那样我会更开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人总是贪心不足的，檀溪也希望他的努力能有片刻的回应，哪怕只有一点，他也能从中寻到巨大的开心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倒是没有反抗，任由他将自己拉进一家馄饨小铺子，铺子并不起眼，孤零零地立在百花桥西侧的巷子里，在那金玉销魂的高楼中更显朴素简洁。

        檀溪带着她临河坐下，河边流水潺潺就在脚下，西临曌低头看着脚下竹排背面的青苔，笑道：“这院子也别致，似是置于竹筏之上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竹排三面又支了架子，上面种满各色的花，只在临河边上留有一个爬满黄素馨的缺口，旁边的角落里有些渔具，想来是铺主人平时垂钓之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铺主人倒也闲适。”西临曌有些艳羡地说道。“若边境百姓皆有此般幸福，不必受兵冢之灾，不必被敌人侵犯，家国和睦，安居乐业，该有多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人，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看惯了食不果腹、流离失所，可越是向她这样的人，就越看不得人间疾苦。她很心善，也曾因为她的一念之仁差点酿出悲剧，西临老将军也不止一次地说她太过慈善，这样的人不适合北边的战场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西临曌一次又一次地想，仁善有什么错呢？她只是想要边境安定，万物和谐，她可以回去，回到那个人的身边，做个他人心心念念的掌中人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檀溪曾说他的理想是上阵杀敌，名扬天下，那是未经生死的少年的梦想，他没有错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更没有，她看多了杀戮，如今退居战场，只觉得人生之乐之极便是求得一白首不相离之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想着这些事正出神，忽然有一只手拂上她的脸颊，轻轻地慢慢地别起的鬓边的碎发，平时浮浪的声音此时也轻柔无比，“阿曌心怀天下，那我便也将这天下人放在心上吧。总有一天，我们会达成自己的愿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身旁花香萦绕，流水潺潺，檀溪的目光太过温柔坚定，西临曌鼻尖一酸，差点沉溺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未到饭时，铺子里只有檀溪两人，那铺主人似是与檀溪熟识，很自然的声音从屋内传来：“公子，那姑娘要辣子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要的。”西临曌扬声道，欢快愉悦，仿佛方才的悲意不是出自于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碗鲜香的混乱被端上来，西临曌一尝，惊讶于如此偏僻之所竟有此等美味，似是家里后厨娘的手，手里边都是精进与传承。

        檀溪吃了一大碗，西临曌饭量却小，还剩小半，檀溪一把拿西临曌那碗，“一羹一食，当思辛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掩嘴而笑：“阿溪是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嘿嘿一笑，将混沌囫囵咽下，最后撑得双手捧腹，赖在凳上不肯动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夕阳西斜，在河上泛起点点金光，天边也云也似被染上了色彩，红得有些惊艳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闭上眼睛，感受着微风拂面的畅意，檀溪想把她的头轻轻掰到自己的肩上，还没碰到她的鬓发身旁的西临曌豁然睁开了眼睛，“你，你这是干嘛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一窘，对不谙风情的西临曌哭笑不得：“夫人，咱们在浓情蜜意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，我，我们回去吧。”西临曌脸上一热，期期艾艾地低下了头，辛亏今日的妆化得浓，不致叫檀溪看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许是之前见到的姑娘都是要么就是风月场上，要么就是倾心于他，都想尽了法子剖白心事，讨他欢心，如今面对西临曌这样一个姑娘，檀溪觉得甚是有趣，便开心大笑起来：“好呀，听夫人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人经过百花桥时，西斜的圆日只留有一丝余辉还在窥探人间，因檀溪撑了肚子，两人只能慢慢地踱步。夕阳下，长桥边，两人并肩从桥上走过，恍若画中的神仙眷侣。

        檀溪恍若不经意间握住了西临曌的手，笑道：“我俩真像老头老太太，要是能这一刻能被永远记录保存下来就好了。我已经失去过太多美好的东西，如今与你在一起才想到要保留一生的美好的时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闻言如惊雷一般，突然想起了蔻华，似檀溪这样金玉软香中长大的公子能失去什么呢？无非就是得不到的心之所爱，这么想着她便挣开檀溪的手，淡笑道：“你一生中的美好，应不止于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夫人说的是，来日方长。对了，今日你查镇西军的一个百户长是为何？”檀溪终究还是问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自知这件事若还想进行下去，就不能再瞒着他，况且倘若有一个如檀溪这样在任何场合都能吃得开的盟友，兴许也不错，“阿溪，你知巨人谷之战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巨人谷之战在大靖百姓眼中的全貌，是西临曌巨人谷被伏击，西北防护使沈骥领兵援助，赶到巨人谷发现西临曌全军覆没后，领兵绞杀了北姜士兵。那一战万民悲恸，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，都成了大靖百姓心中的一根刺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流传在百姓中间的故事，如檀溪这样的重臣之家，自是有许多猜疑的。比如西临曌五千精兵收缴北姜残兵，何以被击溃至全军覆没，比如当时身为耒州太守的沈骥为何要亲自领兵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。

        同德二年冬，兵部清算人员伤亡户籍时，注有问卷文书，檀溪在太学书经堂里曾见过户部的文书批注里有一行：沈受缴之，大胜。出两千，归千六，镇西盟军，唯余一人，万民悲之。

        檀溪就算再玩物丧志，也知道耒州驻守府兵战力远及不上镇西军，这便是沈骥要去寻求薛将军派兵援助的原因。但最后为何沈骥出兵两千，死的却都是镇西军，而他自己的府兵却并没有伤亡多少？

        “巨人谷之战时，北姜已经兵败，准备退回北牧河外。我当时带的是自己的亲兵，准备在残兵退回之际截杀，这段没错。”西临曌站在余辉里，背影忽然显得有点落寞。“巨人谷靠西北，近耒州，我为了防止其他变故，派人给沈骥送信让他与我前后夹击，共同伏击北姜士兵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似是哽咽：“其实那一战我原是必胜，手下探兵告诉我，耒州方向似是有敌情，数量不明。我心中狐疑，但我亲手□□出来的士兵我信得过，于是派人去请耒州太守出兵，欲快速拿下残军。”此时河岸两边点起了灯笼，在西边暗蓝的光线里尤为孤冷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继续说道：“我按原计划绞杀北姜残兵，敌军死伤无数，尸横遍地。背水一战的北姜士兵那一天由为勇猛，血水浸湿长袍，流进了巨人谷的长溪中，红得触目惊心。我们杀人，疲累，然后在喘息声中等到了沈骥的士兵。我们举刀欢迎，高兴，失望，然后五千孤魂都被埋在巨人谷的山风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援兵焉用镇西军？我西临曌五千精兵，他沈骥的两千府兵便是来给我们擦鞋提刀，我们也必胜无疑。所以他们想了个法子来诱导我，在耒州根本就没有什么伏兵，那全都是他沈骥做出来的诱饵，来引我上钩，然后趁我不备将我的人杀了个干净。我西临曌一身清白孤高，却被奸人陷害至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双眸骤然变冷，眼中含着无限的杀意：“沈骥想杀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听得心惊，握住西临曌冰冷的手指，“沈骥与你有何冤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淡下情绪，摸了摸鼻头，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对，没有。正是因为没有，才让人绝望，刀指向了你，你却不知道握刀人的意图，不是很可怕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阿曌，你想查吗？”檀溪坚定地问西临曌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闻言却有点恍惚，她现今已回到了帝京，荣宠地位犹在，家人健在，百姓安康。她还收了刀，嫁了人，做了太傅之子的正妻，她可以放下过去，去做高墙里的花，时时刻刻被人捧在手心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，可是这手上的鲜血，她洗得干净么？巨人谷中的五千冤魂，她对得起么？

        她忽然湿了眼眶：“阿溪，我放不下。爷爷说我生性纯善，那些孤魂还在巨人谷游荡，我若就这么放下了，岂不叫那些尸骨生寒。”西临曌被檀溪抱在怀里，第一次失控地歇斯底里：“我要杀了沈骥，我要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长河上的风似也在暗夜中呜咽，西临曌的眼泪全都被埋在檀溪的胸前，面前的他抱得这样紧，紧得她以为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雨露风霜。

        许久之后，西临曌似是哭累了，头昏脑涨似得疼起来，软软地趴在檀溪的胸前，檀溪顺势一把抱起西临曌，从桥下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混混沉沉地睡着了，梦中是巨人谷的血流漂杵和几年前那锋利的猫爪，交织的场景一幕幕搅动着她的大脑，她迷糊之间嘴角翕动喊着的还是‘阿季。’闻言檀溪脚步一顿忽然停在了风中，半晌之后，依旧抱着她步入了夜色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傅府中一片哗然，檀溪只嘱咐人小声些，备些药食送到沉芜院来。旧疴未愈，又添新伤，西临曌半夜迷迷糊糊，被人抱在怀里。北境的风太冷了，吹得人心里撕裂般地疼，帝京的怀抱太暖，暖了一颗冰冷坚硬的心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慢慢收紧自己的手臂，完完整整缩在檀溪的怀里，一夜的日落日升，风物变换，眼前人已不是旧时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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