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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第三章


圆月西沉,檐下烛灯照耀雕花木窗,投下一片黑影,影影绰绰的,西临曌沉静了一会儿,轻轻拉开门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已是子时初,门外静悄悄,暗夜的虫蚁也无了声息。西临曌想着夜深,哥哥兴许已就寝,便想离去,经过书房外避阳亭时,见里边正正好摆着一盘酱牛肉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亭外的高墙旁正有一人迎墙而立,背影修长挺拔,西临曌认出那是西临珩,喊道:“哥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珩却并没有回头,反而问西临曌,“当年修这墙的先生说,高墙幽静,与世隔绝,才在这里建了书房。可我刚刚站在这里听了会儿,墙外梆子声、嬉闹声、鸟虫滋鸣声,声声入耳,这里的喧嚣,其实与外面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咀嚼几片牛肉,与西临珩一块儿站在墙边抬头望着天空。其时已是深更,空中早已漆黑一片,唯余的几颗星子也是晦暗不明,可两人就这么看着似乎空中真的有什么万千景象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沉吟一会儿,答非所问道:“哥哥,其实出世和入世并不是真如表面那样界定明确。将军府身在帝子脚下,帝京繁华的闹市之中,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平静。

        就算将这府邸迁徙到京郊野外,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,可哥哥应该也知道古有君王三顾茅庐,千里求贤,只要这座宅子有‘将军府’三个字,就没有真正的出世之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空中似是有乌云散去,北方有颗星辰闪亮耀眼,正好照进西临珩的眼睛里,他问西临曌:“阿曌,想嫁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回味了一下刚才的酱牛肉,微笑道:“阿侬叔做的酱牛肉我吃了十几年;书房外的避阳亭上的字,曾是父亲花费了大半宿亲手提上去的;大厅前的山河绘屏风幼时被我用剑砍下了一小块,至今都未修缮;我的婢女蒲伶至今还未婚配,哥哥也还未娶妻生子;爷爷还未颐养天年,享受儿孙承欢膝下的孝敬;如此多美好和未来得及完成的事情,阿曌怎么会想嫁!

        她闭上眼,似乎是在回忆她刚说过的点点滴滴,“但也正因为这些东西,阿曌才会想嫁。

        你与爷爷不说给我听我也知道,爷爷归隐后军权归上,你明升实降,西临家的军权半数都落在他人手里。新晋的定北侯是个从地方来的巡抚司,军队兵法半分不通,文官执军权,说来实在可笑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江南西临世家,自爷爷辈起就杀敌镇北,保卫一方,傲骨和热血已深入灵魂,万千仇敌都没能杀得了我们,哪能在这权术翻横的时代里淹没!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珩嘴角噙笑,有一丝欣慰,心里却想:你若决意不嫁,这大靖王朝,我也翻覆得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并未将这些话说出口,只是学着西临曌的模样,也夹了块牛肉,细细咀嚼,入口香软,的确有味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笑道:“哥哥,我是非嫁不可了。我想让阿侬嫂生好多孩子,都做酱牛肉,世代相传。这样阿曌的孩子、哥哥的孩子都能吃到阿侬家的酱牛肉。中饱私欲,岂不乐哉?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珩终于笑出声,“我的孩子不会像你一样嘴馋。”他说完似是得到了什么答案似得,渐渐走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抱着盘子里牛肉使劲往嘴里塞,突然想到什么似的,冲着西临珩离去的方向高声问:“哥哥,你们跟公主什么时候成亲呐?”她嘴角的肉汁残留在唇瓣上,在烛光下显现出异样的红来。她还未来得及擦拭,那方的衣角已经消失在墙外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撇撇嘴,探头从亭外望去,天空宁静幽深,可有一颗星子在暗夜里依然闪耀着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回到院内,蒲伶带了一群人从高墙的另一侧冲将过来,率先行了个大礼:“恭迎小姐回府。”说罢身后一群婢女如飞蛾般扑棱而来,手臂做飞扬状向空中投掷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在北姜时刻处于警戒状态,此时婢女的异样行为让她误以为这是什么暗器功夫,瞬间将蒲伶拉过来挡在身前,连连伸掌护住要害,逐步往后退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谁知片刻之后,有片片七彩花瓣从空中飞洒而来,在西临曌面前肆意飘扬,她感觉到身后的蒲伶用力将她一推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没料到蒲伶会推她,也没设防,霎时间重心不稳往前扑去,随之而来有清雅花香飘入鼻尖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在北姜时不敢有片刻的放松,再加上连日的奔波,进宫面圣诸多事宜,早已疲惫不堪,如今闻见这花香清冽,身心倒是舒畅了不少,片刻之间倒也没想到用功夫来逆转倾倒之势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看着即将随着花瓣扑到地上,西临曌本已做好了吃痛的准备,在她闭眼的前夕,突然有一袭牙色长袍映入眼帘。而后鬼使神差地撞进了一人的胸膛,两人在这飞花之下,一齐就倾倒下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似是那流光的一瞬,四目相对间,一张陌生俊美的脸出现在西临曌面前。他剑眉星目,天生一双丹凤眼,可那眼却不似一般的凤眼凌厉逼人,那双眼中有星光,如若初晨的露珠,折射着太阳的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转瞬,那双眼微微一弯,嘴角一时间带了些戏谑的笑,白白叫人觉得浮浪轻薄。

        男子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,有一丝的酥痒,西临曌一时怔在了原地未反应过来。只见面前的男子索性双手抵住后脑勺安然躺在她身下,一副任由佳人欣赏的模样,懒懒笑道:“我好看么?本公子天生龙凤之姿,你一时贪看也是难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脸上一红,在众婢女的一片惊呼声中,玉手成掌,拍向面前男子散落在一旁的衣襟上,借势跃开几步。衣裙翻飞间,她已稳稳落在地上,略修仪容,从容道:“檀公子,夜闯将军府可是死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面前男子也站了起来,恭敬地行了一礼,“在下从五品太学掌书,太傅府檀家公子檀溪,拜见青璎将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闻言内心却是一动,檀溪此一拜,拜的不是将军府长女西临小姐,而是伟功赫赫的青璎将军,这让西临曌心里顿生了一些好感。

        要知道大靖本属男子当政,男权居上,女子地位微弱,如她这样权势声名皆有的女子少之又少。而在这些声名俱佳的女子中,又有多少是不被人心里承认的,人心善伪全在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官至二品,按礼制不应屈尊回拜,可她敬重此人诚意,本想回一礼,却见眼前男子抬头不正经问她:“夫人,这花好看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蒲伶适时抢出,对着西临曌做花痴状:“檀公子特意吩咐的,说你回来一定很疲惫,准备了这个博你一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闻言反问道:“你们串通一气?”

        蒲伶嘿嘿笑着:“公子说画本子里的姑娘都爱这个,说只有惊艳的相遇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蒲伶话未说完,被檀溪截住,檀溪作贼心虚地对蒲伶说道:“蒲伶,天色已晚,你们应当早日休息,明日过来服侍你们家小姐。我与你们家小姐,此刻有风月要裳……”他抬头指了指天空,发现天空早已无月只能‘嘿嘿’一笑,尴尬地把玩香囊上的流苏。

        蒲伶见状吩咐下人退去,经过西临曌身边时,小心嘱咐她,“老爷吩咐了,您不能打新姑爷。”西临曌还未反应,蒲伶已从院门溜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院中就剩两人,西临曌想檀溪必定有事,又不想惊扰了爷爷,就选了府中最高的‘长烽台’商谈。长烽台建在将军府的西边,高约五丈,站在台的最高处可以俯瞰半个京都城,是京都少有的高楼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站在最高处向下眺望,夜间的风从远处吹过来穿堂而去,不一会儿又吹进了黑夜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已是深夜,城中喧嚣殆尽,近处偶有几盏孤灯闪烁,稀稀落落,不成欢乐。只有远处的烟花深巷中,灯火通明,商女声声,偶尔几句飘进耳中,也听不清唱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借旁边幕帘一飞而上,从檐椽下掏出一坛酒递给檀溪,“有一次,我跟哥哥偷偷在这里喝酒,正逢爷爷从楼下上来,我们情急之中将这坛酒藏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说罢抿了一口,“城东虞林家清酿的桃花酒,已经三年了,我都快忘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喝了一口,入口微甘,如清冽的谷底之水,想是放了什么特殊的药材,后味却甜香绵长。他摁了一声,赞道:“如此独特,我浸淫京都,却从未尝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忽而笑起来,想起爷爷说的檀溪酒量差。

        檀溪侧头看她,西临曌其实算得上是绝色容颜,特别是此刻灯影绰绰,夜风吹起她的长发打在她的唇边,容颜带笑,更有一种独特的美,如这桃花酿,惊世骇俗,却不为外人所知。

        鬼使神差的,檀溪赞叹出声:“其实你应该多笑笑,你笑起来嘴角不经意扬起的样子很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只见过我一次,怎得说我不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酒,神情有些迷离,“这是我第二次见你了。你头上那红豆琉璃琥珀金簪便是我的,它唤做‘华露为浓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讶异,脱口道:“今日在酒楼的竟是你?”内心却暗暗疑惑,传言说檀溪武艺并不高强,那男子身手显然不在她之下,这其中怕是另有他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我的侍卫,身手……”他望着西临曌思索了一会儿,“应该在你之上,师承岐山七剑门,大靖十大高手之一。不过我当时也在,透过木窗远远地看了你一眼,你与现在一样,不苟言笑。但…与现在也不一样,你那时多了份疲惫和焦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指着那根簪子,苦笑道:“天然的红豆琥珀极为难得,这是我昔日南游之时,在麈山山顶守了五天才抢出来了一颗。为她造得这么一支金簪,可惜……”他说这些话时看着远方的帝京,突然勾起了西临曌的一些旧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取下金簪,琉璃色琥珀在灯光下更加绚烂,她伸出手将金簪递给檀溪:“如此甚好,物归原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面的檀溪没有伸手去接,反而灌了一口酒问西临曌:“陛下答应取消婚事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也饮了一口酒,桃花的香味还留在唇间,却似有一抹清愁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那这金簪便当是我的聘礼。”最后一口清酒入喉,他似乎有点醉,摇摇晃晃便想要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冷声将他呵住:“檀公子,这算是施舍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抱着坛子,醉醺醺地回过头,又是那玩世不恭的模样,“啊,夫人在说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话未说完,一束流光直向他而来,待他反应过来时,金簪已稳稳插在他的发间,西临曌淡淡道:“这样的簪子,我西临曌是断然不会要的。待公子有了心爱之人,再赠与之,岂不是成全了公子一番心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半月后我会依照圣旨嫁给公子,但我与公子事先说明最为好,届时我与公子只承夫妻之名,还请公子不要干涉我的私事行径。”西临曌坦然言之,“包括檀公子的私事,我也不会过问半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,还是调笑着问:“若我留恋烟花,再纳美妾,放浪堕落,不思进取,夫人也当真无妨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无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檀溪抛开酒坛,笑道:“那余生想必不会太寂寞,多谢夫人宽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双手交握,行了官礼说道:“还请公子遵守今日之诺,往后莫要违背了才是。”莲步姗姗,已下得楼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檀溪独自在风中也依样回了官礼,寒风吹起衣角翻飞,他转头望着西临曌纤细的背影,嘴角一抹清笑,终究是与西临曌背道而驰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似乎是百转千回的一天,从北姜回京、进宫面圣、误闯怪园,亲人夜谈、还在毫无防备之下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婿,种种事宜早已令西临曌疲惫不堪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夜深人静,府中人早已歇息,就连墙外打更人都懒惰了许多,西临曌走在回房的路上,正经过一片诺大的花园,她想起从前她拿了父亲的一把剑,就藏在假山后的花树底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她早已没有了困意,深夜的露水反而让她头脑清醒,她兴从中来,拾起剑挽起了剑花。那是她师父曾教她的一种女子剑数,剑招柔美婉约,清丽飞扬,西临曌曾玩笑说,这样的剑数临敌无用,还是不学的罢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她耍起来,一招一式极尽灵魂,那时的西临曌其实是一袭白衣,回府见爷爷时梳了女子的发髻。

        其时一个白衣美人,一柄轻薄白剑在烛光下依风而舞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舞到“西施回眸”那一招,极至兴头‘啪’得一声,一滴清泪滴在剑上,荡起一声细微的龙吟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将剑举到身前,泪珠晶莹剔透,灯光照耀下,却有一黑色的影子立在墙角边,她骤然回头剑尖指向来人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来人一身黑衣,双手交缠在心口,一把黑柄菊纹的剑就握在手中,若不是他脸色白皙,兼之腰上一抹蓝带,西临曌决计发现不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男子并不说话,上前一步走出黑暗,露出一张俊俏的脸,他右手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,递给西临曌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一看,是那只金簪,心想眼前这人必定是檀溪的护卫。她怒道:“檀公子是没有听明白吗?我不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来人并不理会她说的话,将金簪放在石桌上,语气中不留丝毫感情:“公子说,这聘礼不昂贵,确是他真心实意,日夜思索雕琢所得,簪上点点都是直白的心意。

        上意不可违,若姑娘不嫌弃,今后他会放下过去,全心全意好好待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黑衣男子看着她手中的剑思索了一会儿,“可能怕你拿剑刺他。”说罢转身飞上屋檐,“还有,你舞剑很好看。唔…”他沉吟了一会儿,“这句公子不让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一抬头,人已消失在眼前,她望着桌边的金簪有些头疼,走出院子几步,想想又不太合适,悻悻回去又拿起收在怀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回房时遇见蒲伶立在门外,狐疑问道:“我很凶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蒲伶看着西临曌手里的剑,咽了咽口水使劲摇头:“不凶,不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青璎女将未死回京的消息,一下子在京都传开了,那些富家子弟昔日好友,纷纷送拜帖入府求见,皆被西临曌以病驳回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叹道:“真正有心的不会在这时候求见,来见的必定有求,不过锦上添花,他起高楼的时刻罢了。”她换了身正装就去找西临珩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料刚出了花园,就被蒲伶拦住。蒲伶一脸愤恨,哭着来找西临曌:“小姐,我刚刚去打听了会,原来姑爷家里是有一妾室的,听说还有一个六岁就养在家中,檀夫人钦定的小媳妇。不仅这样,姑爷还有一个心爱的女孩子,青梅竹马,差点提亲的女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噗嗤一笑:“难为你打听了那么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你还笑,你可知这檀家公子占着自己有一副好皮相,再加上能言巧语,不知在外惹了多少桃花。”蒲伶见西临曌似乎浑然不在意,急道;“小姐可知他心爱的女子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西临曌笑了笑,说道:“蔻华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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